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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晋:一种尽头

DBL 打边炉ARTDBL
2024-09-07

 

很多年前,在我大约十岁出头的时候,有一次到我舅舅家里做客,我找了一个大家把注意力落在互相寒暄的空档,抬眼看了我外祖父外祖母的遗像很久。那是一个放牌位和遗照的小隔板,就在客厅入口正对的屋顶右上角,上面还摆了三只小的红色塑料酒杯和两支小小的电蜡烛,烛头发着不灭的红光,两张镶着黑框的黑白照片并排在蜡烛后面,照片灰度细节都很细腻。外祖母去世得早,明显比较年轻,外祖父一直活到80多岁,照片就是他去世那段时间的样子。我舅舅家在广州老城区的石板巷里,门口就对着街,平时门都开着,只拉着木趟笼,放着半截布帘子,来往过路的都能瞥见客厅地面放的东西,但也没有什么,也就是一张长的木躺椅,一个可以折叠的贴着防火板的茶几,还有一个靠里面隔墙的组合柜,房子面积非常小,客厅不过七、八平米,房间更小,没有窗户,有一半的顶还是就着二楼的楼梯底下利用起来的三角空间,另一半高一些的顶则搭了一个睡人的阁楼。客厅隔墙后面是一个厨房,吊着一盏昏暗的灯泡,组合柜上半部中间还有一个扇形的孔洞,用花布帘遮着,算是能让厨房的空气流通。这只容得下一人的厨房里只有洗菜洗漱洗澡的一个出水地口,没有便器,如厕还得跑到街口的公用厕所去。我外祖父还在世的时候就会在长躺椅下放一个痰盂和带盖的尿壶,清早天没有亮的时候会有人推着粪车来收粪。因为屋子小,所以屋顶上小小的龛位就显得很高,我尽抬着脖子,照片里的外祖母长着白皙的阔鹅蛋脸,二八分的长发贴着梳到耳后,没有那种新潮的发型。衣服因为透视被蜡烛底座挡着瞧不见。她的样子透露出一些可以在她的子女面目中找到的相同的神气和棱角。我听母亲说过外祖母有一天肚子疼后来不久就去世了,留下丈夫和7个子女。我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这两张像,不能停止地感受着属于他们自己曾留存于世的证据,他们的名字和诞卒日都用黑色的毛笔字干净的列成一行,但都小得看不清。也许是我抬头看得太久了,舅舅发现了,他盯着我,一个小孩这样一直半吊着眼睛看遗照无疑是一个奇怪的举动,仿佛我要被他们吸进去。但那两张脸的吸引的确是强烈的,他们的面部凝固了某种人性,浓缩的,不带表情的,属于过去的某个平凡时刻。为了打消舅舅的担心,我停止了对照片的注视,重新回到他们的寒暄中去。


把当年对这两张照片的兴趣和现在收集这一批来自于地产中介的照片联系起来或许不太容易。我所看到的大致有两种中介发的房图,一种是急着发布抢客而匆忙拍下的,一种是已经将旧房子翻新整理成诱人的新房而精心拍摄的照片。但是我发现我保存下来的照片都属于前者。我曾经很喜欢看家居杂志,但无疑那都是设计好的新房。而我现在收集的这些照片,拍得更随意,冒着傻气,暴露着临时、龌蹉、不堪和空间里各种不能好好交谈的材质的结合,甚至是暴徒般的软装饰品。我相信这些照片是真实的,这个真实指的是它们属于长久生活的积淀的底层。它们不是新东西,是即将被抛弃的一组信息。中介在业主提出放卖的当天就会把它们不遗漏地拍下来,这意味着往往这家主人或租客还正住在里面,当然也有些是提早搬空了大部分值钱家当,留下简陋的大床架子或者发黄的沙发窗帘以及不值钱的旧物。它们将被或卖或租。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它们本都不应该被陌生人这样仔细端详。这些角落毫无华彩,凌乱的被褥,灰旧的墙壁,还没来得及修好的门......


一个住了多年的家要离开了,把希望带走的东西打包带走,剩下的留给不认识的人,然后照着计划赶往下一段新生活,把破碎的再修复好,或者适应新的格局。我在试图打量它们是不是有更内在的东西,为什么我会注意到它们并收集下来?它们也有着好比我祖父母眼里显露的那种仅仅属于它们的命运吗?我相信是的。也许这些都不太明显,但是当你把它们和那些人工设定好的毫无瑕疵的地产广告图比较起来,你会立刻发现它们之间的极大不同。一个设计师会为一个闪烁的样板间里不和谐的角落说对不起,而这些图片里都理所当然的充满了各种遗憾和抱歉。这些空间曾经是某种力聚集而成的,而现在它们都散了,像一出悲剧。我以前读书的时候学校不远有一个派出所,门口的布告栏上总是贴着一排失踪者的照片,隔几天我总是忍不住要踱步到那里看看那些人的样子。我想象着某种最后时刻,就像我总是忍不住爱听朋友们喋喋不休的谈论某个熟人家庭的复杂关系与失落绝望缠绕在一起,某个已经无望的身体是怎样渐渐地垮掉,也或者那些待分的根本搞不清是谁的财产与情分又怎样突然变成可以理性计算的数学题。一段时间过去,你看着一些曾经确凿无误的东西就这样突然凭空消失了,好像它们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就像不消半天的时间,两个工人就能把一个套间的所有东西包括砖面、墙皮、半辈子的陈设全部敲个稀巴烂一样。但是没有这些庇护所,人有多可怜,就算那个地方藏污纳垢恶意满盈。人总是不能拒绝一个家,不能拒绝成堆的物品给自己定义的生活,不能拒绝哪怕打开嗡嗡的电视呷一口小酒那样的时刻。 


舅舅后来得了胰腺炎,肾脏也不好,五羊雪糕厂的三班倒的电房工作和羸弱的性格经常令他莫名的拉肚子,一请假回家就立刻无事了。提前退休的生活尽管是自由自在的,但也要经常往医院跑,他的肾后来衰弱到需要机器透析血液,但这样算是稳定住了那看起来摇摆不定的生命。儿子的自立和成家也让他忙碌和满足了好一段时间。他们家也离开了那个小巷子搬去了政府廉租房计划的一个新小区,一个100平的大房子,阳光通亮设施齐全。而外祖父母的牌位则被安置到了一个位于市郊规模不小的公共灵堂。那里有更多的遗照,排得满满的墙壁,都是小而清晰的黑白照片,五官分明,旁边写着姓名和某年某月某日,以及夫或妻或父母或子女或孙子女敬立。





秦晋发在微信朋友圈的中介房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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